以疯带扬邪

不必回头

〔薛晓〕失痛

向小波老师致敬



他在七岁那年失了痛觉。成吨重的马车从孩童稚嫩的手指上根根撵过,痛得他撕心裂肺,也豪气万丈地在街边哭了个撕心裂肺。街上行人来去匆匆,敲锣打鼓的有,张灯结彩的也有,临街知县老爷今日第十八房太太进了门,方圆十里喜气洋洋。他的难过和哭声如同一滴水落进海洋里,现在不会有人记得,等过了几十年,几百年,依旧不会有人记得那一天,不会记得有一滴水落入海洋。


薛洋在极端的痛苦中昏睡过去,又在满嘴苦涩和烟尘雾潦中灰头土脸地醒过来。街边漏巷空气污浊,隔壁餐馆风韵犹存的老板娘靠着柜台跟店小二调情,言语不堪入耳;旁边当铺老板叼着水烟,趾也高气也扬,掂破烂一样掂着穷人小姑娘送来的一对耳坠子,问她打算要多少钱。


薛洋慢慢爬起来,茫然四顾,左手还是鲜血淋漓,并没有如他愿将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变成一场虚幻噩梦。小孩子在现实里哭着叫着要醒过来,却没有一个人肯施舍一个怜悯眼神。


薛洋恍恍惚惚地走了一段路,借着冰凉的井水冲洗手上的伤口,洗了一地血水,换来手上干干净净,小指的位子也干干净净。他漠然看了看左手,在胸口探了探,确定自己没有死掉。最后得出结论——老子好像无敌了。


七岁的孩子行尸走肉地回到餐馆前,一走进去,那与老板娘调情的小二便上来,拿鼻孔把这小孩打量了一番,仿佛自己便是老板。


“你来做什么,出去出去。”


薛洋仰头冷眼望他,小二被这孩子的眼神吓了一跳,更是加紧驱赶:“哪来的小杂种,出去玩!”


薛洋绕过他,径直走向一桌坐下,他刚洗过脸,老板娘见他生的粉雕玉砌,姑且赏了个笑靥如花,“小兄弟,吃点什么?”


“点心。”


“什么点心?”


“甜的,都上一份。”


“明白了,”老板娘笑眯眯点头,却款款朝他走过来,丝毫没有吩咐厨房准备的意思,一拨头发道,“小兄弟,你有钱吗?”


薛洋偏头看她,眼珠子黑白分明,语气从容:“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有就掏出来,没有就滚,哪来那么多屁话。”小二恶狠狠走过来,抹布摔在木桌上。


薛洋看也不看他,眼睛盯着桌椅看了一会儿,对老板娘道:“先准备着,我到时让家里给您送来。”


女人的媚眼突然冷下来,红指甲叩着木桌:“你可别唬我,唬了我,可要留根手指头的。”


薛洋坐在店里一碟碟吃,桂花糕,马蹄糕,萝卜糕,糕点碟子叠了一大摞。老板娘没骨头似的趴在柜台上托腮看他,娟子捂嘴打了个哈欠,眼神冷的仿佛刚从冰窖子里冻出来。等薛洋慢条斯理吃完了,袖口擦了擦嘴,提腿往外面走。小二早跟了过来,一手拎起他衣服后领,“小兔崽子,你的钱呢?”


“放桌子上了,没长眼睛?”


小二放下薛洋回去看,瞳孔猛然缩小——桌子上哪有什么钱,只是桌下滚滚冒黑烟。店里的桌椅都是木制的,极易燃。又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回头一看,店门被薛洋上了锁。方才七岁大的孩子眼睛里闪着与年岁不符的凶光,映着滔天大火和得逞笑意。他把钥匙叼在嘴里,望着小二笑,两颗虎牙白生生的。


薛洋在门口望着他痴痴笑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徒留了一室火光,背影削瘦,最后随手把钥匙扔进井里。


噗通一声。




打那之后,薛洋开始热衷打架。


他没有痛觉,别人的拳头打在身上没有感觉,自己出手自然也不分轻重,由此收了一帮不良少年做狐朋狗友,当上社会一哥,好不威风。


可没潇洒两天他就腻烦了。


机智的薛洋发现,活人的大脑都是血肉做的外壳,草包堆的内里,好没意思,比起来,还是死人要有趣的多。


薛洋作恶作的多了,熟能生巧,越来越得心应手。一天轻车熟路地用一颗糖把剑铺两岁大的孩子骗出来,最后拿短匕首比着孩子脖子下的动脉,逼老板亲自为他煅一柄剑。


那时候他十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混混头子,也是头回接触鬼道,有剑在手,名为降灾。





他一天比一天潇洒,一天比一天春风得意。薛洋生性聪明且残忍,靠着这两样行走江湖无往不利。


某日一位眉间点朱砂的年轻男子找到他,恭恭敬敬地问他能不能帮个忙。


薛洋叼着草根斜眼看他,说,你这人懂不懂礼貌的,求我总得先请我吃个点心吧。


薛洋吃了甜滋滋的点心,还得了件新衣服,白纹牡丹,穿上平白多了几分公子气。他很高兴,把碟子推到男子面前,问,你怎么不吃?


眉点朱砂的男子端坐,牵强地扯了下嘴角,总算扯出一个笑,“你吃的高兴就好,这东西太甜了,我,我会胖死的......”


薛洋翻了个白眼,行吧行吧,烦死人,对了,你求我做什么来着?什么老鼠符?


.....阴虎符。




薛洋在十五岁的尾声,别家孩子腻在爹娘怀里念书学剑的年岁里,总算拼成了阴虎符。他熬着两个大眼圈子出来,没走两步就踉跄一下,金光瑶一大早没心情跟他摆架子,开口就说薛大客卿你是不是纵欲过度啦。


我呸。薛洋黑着眼圈翻白眼,十分瘆人,“你他妈......等我叫走尸杀你全家!”


金光瑶“哎呦”一声:“成美果然懂我,竟有此等好事?......呃等一下,你什么意思......???”


“你耳朵瞎啦?”薛洋闭着眼倒在摇椅上,吱呀吱呀地摇。金光瑶前半句是存了心要恶心他。君子成人之美,他薛洋算哪门子君子,又要去成谁的美,不吉利不吉利,呸呸呸。


“不知道能不能行,我先找机会试一下。”


薛洋在后半秒选出了最佳牺牲人选。那笑容瞅一眼都要冻死人,为科学献身,哼哼,真是便宜死你们了。



屠白雪观那会儿薛洋刚刚十六岁——还算是少年。



薛洋第二次见着晓星尘,那人把他从和煦阳光下美好的群架中扯出来。晓星尘五官生的极为清秀端正,风尘仆仆,薛洋仔细一嗅,一脸严肃,道长,你身上是不是有糖,快快交出来。


晓星尘也是十七八岁,由内到外干净得有如上仙下尘,哪里见过这开口就要东西的仗势。周身一找,只找到途经江南时渔人赠的一只莲蓬,捧出去:“这个行吗?”


薛洋噘嘴,有些急了:“这怎么行呢?道长,要不是看你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现在就要翻你的衣服啦!”


晓星尘也给他带着着急:“可是我真的没有糖呀。”


“那你怎么闻起来这么甜?”


“我哪里甜了??”


“你就是甜啊!!”


晓星尘默念三声稍安勿躁,重新冷下一张脸,眼神清明:“薛洋!你少跟我耍这些东西,常家上下五十口人命,我看你要怎么解释!”


薛洋“啊”了一声,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解释?杀人还要解释的吗?哪儿这么麻烦。”


晓星尘平日里清风明月的做派出来了,拂尘一扬,“我不跟你说。你跟我上金麟台去说。”


薛洋乖乖跟着晓星尘走,望着他白如雪的背影想,这位晓道长不仅闻上去很甜,而且嘴唇看起来也很软,不知道咬一口是什么感觉。薛洋在十六岁完成了第一个task,十八岁完成了后面两个。他那时候年轻,轻狂得不讲道理,天老大地老二薛洋老三,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殊不知岁月早已把一切明码标价,迟早都要还。




这一天总算来啦,那位看上去实打实温柔和顺,力排万难说什么都要保着自己的男人,有朝一日带着金家人浩浩荡荡地来“收拾”他。


说“收拾”也不太对,金光瑶算半个文化人,用的词是“清理”,清理垃圾的清理。


这不是多么大的打击,同类之间总会有种莫名辨认力,薛洋从看见金光瑶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也不是什么好种,这个结局他也猜的到一点儿。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对疼痛没有感觉,对刀剑也没有感觉,可死亡的镰刀如此明晃晃在他头顶招摇,还是七岁以来的第二次。薛洋身上的白纹牡丹袍被血从白染到黑,金光瑶笑的客客气气,再见了,他说,好像普通朋友的普通的挥手作别。


薛洋不知怎的又想起七岁时那场大火,临街年青的新娘绣鞋踏上花轿,红杏出墙的酒馆老板娘指甲刮过墙面,污血和嫁衣一个色的红。


活人都是血肉做的外壳,草包填的内里,薛洋冷冷地想。不晓得自己拐了几个弯,躲了几个金家门生,周身温度逐渐流逝,头脑却因为没有痛感侵袭而保持清醒。他在草垛里躲了一会儿,呼吸压到最低,等一阵鸡飞狗跳的脚步声好容易过去,准备等会儿换个位置,可惜活人的草包身体不容他再奔波。薛洋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他突然想,有没有可能这些年来风里雨里其实都只是一个梦,他不过是那只做梦的蝴蝶,等这一觉醒来,一切就会......


会怎样呢?薛洋眉眼又冷下去。世道本就坚硬寒冷,暗无天日,他没试过要救,也没想过要救。


还是算了吧,周而复始的,好没意思。


那一年薛洋十八岁,出落的俊俏。他仍然年轻,只是不再是少年,他好像在七岁的火光中迅速成长,又好像从未成熟过一星半点。





晓星尘的食欲好像跟着他的眼睛一起丢了。薛洋再看见晓星尘时,他比先前还要削瘦几分,真真一派仙风道骨,一起风就能驾鹤仙去。


薛洋看晓星尘吃饭如同猫吃食,阿箐吃的都比他多,看来确实是要修仙了。薛洋筷子敲敲碗,问:“道长,是不是没胃口啊?”


平心而论,他这话问得十分多余。晓星尘确实是变了,他温柔的锐气在重重打击下终于疲惫不堪,他甚至没力气再去招惹一个偷东西的小瞎子,只是本着善心为她挡下一劫,再留一句“好自为之”。


而薛洋也实在是太无聊了——就连他自己也嫌自己太无聊了。他居然花了整整两个月观察研究晓星尘爱吃什么,就差写个观察报告。对天才少年薛成美来说两个月的时间真是有够长了,晓星尘吃什么都是一两口,倒是阿箐这小姑娘看着小小一只,口味居然如此之重。


等薛洋好容易看出点眉目,就兴高采烈地主动提出要去卖菜。晓星尘哪里晓得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全当他一片好心。欣然许之。

某日吃饭时晓星尘放下碗筷,薛洋嘴里叼着块糖醋排骨,懒懒问:“道长,怎么就不吃了?”


晓星尘有些迟疑:“你有没有觉得,我最近胖了。”


阿箐瞄了瞄晓星尘,又瞄了瞄自己,觉得天都塌了。


薛洋说:“胖什么呀,你看阿箐这丫头,都快吃成猪了。”


阿箐炸毛:“我呸!道长你不信可以摸我!一点都不像猪!”


晓星尘攥着拳头咳嗽一声,“......别,别胡说。”


阿箐说:“道长你不是胖了,你大约是心情好了,人心情好了,身体自然也好一点。”


薛洋托腮,垂眸,“小瞎子你总算说了句人话,好不容易啊。”





长的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看晓星尘杀人也是种视角享受。薛洋只恨自己手边没有酒和葡萄和软垫桌椅。晓星尘出剑抬腕,衣袂翻飞,动作漂亮。薛洋在一边鼓掌,说道长真是好厉害哟。


报复也有,游戏也有。薛洋不晓疼痛,没办法想象村民的死亡体验,也没办法虔诚地为亡魂哀悼烧纸。他试着去想晓星尘会有多疼,可到底没个概念。薛洋觉得事情还是要分类讨论,一码归一码,晓星尘好归好,仇还是照样要报的。




“好人得道要经九九八十一难,恶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道长你这般上善若水,难道就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薛洋头枕着晓星尘的大腿,嗅他身上的香,一种说不出来的,很干净的味道。


晓星尘的手指慢慢滑过薛洋的头发,想了想,道:“你以为恶人手里的刀说放就能放的吗?他在手里拿一时,要拿一辈子还。”


薛洋冷笑:“就算能放,他也不会放。他的刀一旦离了手,就成了栈板上鱼肉,往后旁人欺他,谤他,辱他,易如反掌。”


世人以恶待我,我以十倍之恶还之。


若世人以善待我呢?


晓星尘缄言,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神,道:“你干什么?”


薛洋手指轻轻按在晓星尘嘴唇上,“帮你抹掉,别动。”


真的很软。





其实他的仇早就报的差不多了。想清楚这点时薛洋正含着晓星尘给他的第一颗糖。村里已经无人可杀了,他望着晓星尘佩剑准备出门,突然喊了声,道长。


阿箐在外面睡觉,薛洋的声音放的很轻,晓星尘回头,问,怎么?


“你今晚能不能别去了,我有话跟你说。”


晓星尘莫名其妙,摘下霜华,走回来,“你怎么了?”


薛洋清清喉咙说:“道长,我好像,嗯,对你有点非分之想,你懂我意思吗?你说说看怎么办。”


“......啊?”


“啊什么啊,都怪你,你长的太好看了。”


晓星尘这一两年里生活忙碌却安适,身上终于长了二两肉,脸色也不再青白,确实好看了。可惜薛洋言传身教的俏皮话他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此刻耳根通红,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回应。


再后来薛洋在晓星尘的半推半就中终于如愿和他上了床。晓星尘没有视觉,五感都比常人敏感,薛洋烟花地熟客,惜玉怜香倒是头一回。他愈发觉得晓星尘这个人真是太神奇了,跟金光瑶的二十八样花式面具不同,他明月清风的气质好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一点矫作都没有。跟他干那档子事,其实是你情我愿的,薛洋还是觉得自己仿佛在犯罪。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犯罪嘛,社会你洋哥,洒洒水啦。


情事后薛洋鬼迷心窍地去碰晓星尘眼上的纱布,白纱内里渗出血意,晓星尘“嘶”了一声,吓了他一跳,触电一般的收回手,皱眉问,“疼吗?”


晓星尘摇摇头,轻轻说:“没有很疼。”


薛洋仿佛听不懂人话,不讲道理:“那就是很疼咯。”


他十多年未尝过疼痛滋味,这时候却狠狠钻了个牛角尖。


他伸手搂晓星尘,冷声:“我要他赔。”


晓星尘在他怀里动了动,没听清:“什么?”


薛洋默了几秒,偏头轻轻吻白纱边际,道:“没什么,道长早些休息吧。”


晓星尘看不见薛洋这时候的表情。那个站在门外的男孩子,一双眼睛里映出滔天火浪,他不是看到世态炎凉,而是直面人间黑到极致的恶,所以炼不出忍让和沧桑。疼痛和泪水早已麻木风干,那孩子在惨白的绝望和冰冷的愤怒中自然而然走上了另一条路。






薛洋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草根说,世人真是太奇怪了,你看,朽木腐的好好的,非要雕成材,烂泥躺的好好的,非要扶上墙,恶人行凶好好的,非要指明路。指了路就算了,还要动刀动剑逼你走,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要是知道是哪个臭小子规定人只能做好人,我就去扒了他的墓,把他的尸骨炼成最恶心的凶尸,教他杀人放火,做天下第一的恶人,不对,恶鬼。让天下英雄癌都看看,这么想救我,这么想救世,最终落个什么下场。


这话薛洋说给自己听,心情好的随手在路边摊拿了个大苹果,往衣服上擦擦就开始吃,味道还可以。刚刚吃完,宋岚提着剑,上来就正气凛然地指责他,说的话他从小到大听的耳朵出茧。太没水平啦。薛洋想。


宋岚眼神清明,眉目冷峻,薛洋盯着他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无故怒从心起,吐出的话也跟刀片子似的。不过一想到这位宋道长马上要在自己知交好友剑下成为一具冷冷尸体,薛洋又感到心情格外舒畅。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没你的份,哈哈哈哈哈。





薛洋这辈子疼得最厉害的三次,一次是马车,一次是活着的晓星尘,还有一次是是死了的晓星尘。


晓星尘问他好不好玩时,薛洋在想,如果晓星尘有眼睛的话,他会不会稍微红一下眼圈,会不会有那么一点难过。


阿箐没看见薛洋那时无端端笑了一笑,不知是他百无聊赖,或是痛苦难当。


薛洋没空为自己跋涉多年终于找回来的痛感高兴,倒是晓星尘停下的剑势让他颇为安慰,他迫不及待的想给晓星尘讲个故事,这个故事的开头很无聊,像一滴水融进大海那样无聊。可这个故事的结尾就很壮阔呀,天崩海啸般的壮阔。正是因为这个结局,那滴水才终于被人们看见。


薛洋自七岁过后再没落过眼泪。他抿唇望地上一脸鲜血的晓星尘,你是在哭什么呢,道长,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不过薛洋还是很难过——晓星尘至死都没明白他。晓星尘是明月,是清风,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星星,哪里晓得那份藏于深海泥沙中的委屈。




白雾弥漫,薛洋孤身仰躺在荒草上,满目皆是荒唐冷白。


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明月,也受不到清风了。那些东西像水月镜花,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以后也不会是他的。


他想不明白,他人生中难得有回不想做反派,为什么那些人反而要来逼他。


薛洋闭眼。他想把这个好梦继续做下去,做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晓星尘说过,其实生和死都是一样的,阴阳轮回,正邪两生。那时薛洋听不太懂,只好牵起他的手吻他的指骨和腕骨。


晓星尘的手生的很好看,手指修长,骨骼分明。人总是对自己缺失的东西格外迷恋,所以薛洋才会对晓星尘整个人都这么感兴趣。


在想什么?他问,其实薛洋也半猜的出晓星尘在想什么,孑然一人,双目失明,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他一人占了七八分,遇见了薛洋还要把最后两三分填上。


晓星尘道:“我猜一下,你也没有亲人朋友,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想来人生前半载不见多圆满。”


薛洋右手食指卷着晓星尘长长散开在床上的头发,“怎么没有了,道长,你不算一个吗?”


他想了想,忽然道:“难道道长你要走了?那外面睡着的那个小瞎......咳,阿箐,你要怎么办?”


他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想了,越想越歪,突然抱住晓星尘道:“道长你可不能不要我啊,你要是不要我,世上就没人要我了。”


晓星尘忍俊不禁,抬手碰他眉骨:“谁说我要走了,我眼睛不方便,能去哪儿呢?”





那年他二十一岁,正处于一生的黄金年代。他有好多奢望。他想吃,想杀,想爱,还想一瞬间变成漫无边际的海洋。*薛洋又光顾了一回倒霉常家,这回鲜见地穿了一袭干干净净的白衣,手里拎着霜华剑,一剑一剑下去,血肉横飞。


他冷着张俊脸,心里再也没有年少时报仇的快意。恩仇难分,死人的眼珠子骨碌碌滚到薛洋鞋边,薛洋抬脚碾过去,好像碾碎了旧日所有喜怒冷暖。





二十八岁那年他蜉蝣般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人生二十多年来严重欠缺的痛觉好像在死亡前的一个时辰里尽数给他还了回来,胸口疼的叫人精神恍惚,薛洋在某种熟悉的极端中反反复复地想——他把他的晓道长弄丢了。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薛洋任由苏涉从他衣服里翻找出阴虎符,周身皆是血污。


他的一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过,桩桩件件,前半生冷漠,后半生痴狂。那短短几年困了薛洋一辈子,赔上了他一辈子。可是薛洋一点儿都不后悔,他还想不知悔改地抓住梦境里的晓星尘,对他说:“别不要我好吗,我爱你”。


薛洋知道那把悬在天灵盖上的镰刀从未移开过,他万死难辞,不过他扛着这条命一路鲜血淋漓的走,一路披荆斩棘,血气方刚。


现在那把刀终于要落下来了。




白雪观遭血屠那日晓星尘在酒馆找到薛洋,没穿那件白道袍,也没拎着拂尘,明明滴酒未沾,眼圈却是红的。他说,薛洋,我从前不信人性本恶,不信血海深仇,不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尽己所能虚怀若谷,悲天悯人。不想天下赤子之心终难得好报。往后山高水远,你好自为之。



fin.



*改编自王小波《黄金时代》。“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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