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疯带扬邪

不必回头

[羡澄]重庆森林


你话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会过期的。

“那时候我们还在念书,成绩比你现在好多了。我们读的高中学费贵且分数高,胜在条件好,算是半个贵族学院。我跟魏无羡是同桌,又是同床。你那是什么鬼表情,金凌,我说的是同宿舍上下床。


魏无羡是个混蛋。你记得,其他都是虚的,这点你记好,不管接下来我说什么,他都是混蛋。不过他也混的有点本事,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把短暂的高中生涯活成一个燃烧的青涩的梦,像初春猛力折断树枝暴露出的嫩青色。我们打架,喝酒,抽烟,打球,他还纹身,纹在后颈,寥寥菊花体写的“随便”。我们跟不同女生谈恋爱,拥抱时嗅对方衣服上沾的廉价香水味,他是个糟糕的射手座,换女快过换鞋。我们测验互相作弊,模仿家长签名,期末争成绩榜的前十名。我们看咸湿小说也看世界名著,看岛国动作片也看香港文艺老电影。他用半吊子的粤语念那些生涩的台词,我拿家乡话笑他装逼。”


江澄半坐在床沿,右腿叠着左腿,身形瘦高,脊背笔直。薄软的紫色睡袍一裹,徒添三分孤寒。他在昏黄的床头灯前垂首点烟,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尾,再仰头向空气吐出青薄的烟雾。侧脸的影子打在墙上,剪影线条精致的像美工刀刻出来的艺术品。


“十年寒窗,一年四季,暑往寒来。他说冬天太冷所以要问我借外套,夏天空调太冷也要借外套。听课全凭心情,作业都靠缘分。魏无羡说,春困秋乏,寒暑放假,读书有个什么意思。我斜眼看他,冷冷笑,说,不读书?你干什么去?魏无羡从我的外套下面伸手来勾我小指,甜甜地说,阿澄,我们去环游世界好不好。接着他跟我描述夏威夷洁白的海浪和金色的沙滩,耶路撒冷圣洁的十字架和哥特城堡,伦敦的烟蒙细雨和大本钟,一直聊到下课铃响。我从椅子下踹了他一脚,说日了狗了,又混了节数学课,他趴在桌子上笑。”


魏婴笑得江澄有些恍惚。他上一秒把魏婴那些屁话统统当了真,现在魏婴这么一笑,又好像告诉他那些都不过是一时兴起同他开的个玩笑。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江澄原本就不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江澄原有些富家公子哥的通病,看待读书如同落花看逝水,毫不上心。直到魏无羡一来,一句话没有就给他比了下去。可是周先生说过,中国人都是不信邪的,江澄也不信这个邪,从此读书日益发奋,中考前就差拿条破布血书“奋斗”绑头上。成绩竟然一度稳定上升。


江澄倒是不以为意——一日未把魏婴比下去,革命就尚未成功。可他数学实在不太好,他从小看加减乘除就头大,小学三年级才学会解买苹果的应用题。偏偏魏婴就像天神派来的克星,搞了两个月数学竞赛,最后捧回来个大金杯,他说,江澄,你怎么老盯着我的奖杯看,你要是喜欢,我拿这个给你装水果吃。江澄说呸。


“咳,我本来就比你大,叫我一声哥,你也不亏啊。”


江澄翻了个白眼,“讲道题你就这么磨叽?!”


魏婴(假装)很头大,抱上胳膊,“唉,如此不等价的交易都不做,是你先问我,现在一声哥换一道题都不肯。现在的小年轻都这样吗。那好吧,你现在叫我一声哥,往后的题我都教你。够划算了吧。”


江澄噘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只好闷闷喊了声:“魏哥.......”


魏婴:“听不见,大点声。”


“魏哥......”


魏婴十分满意地笑了起来,嘴咧到耳朵根。江澄恼羞成怒,“你他妈讲不讲了?!”


魏婴小学四年级转来跟江澄一个班,他缺了三年课,三个月补了回来。往后肆意潇洒,放浪形骸,初中过的做梦一样,最后还是高分考进了贵族学校。


学校离家远,魏婴江澄都是住宿生,俗话说住宿苦三年。任你家里再怎么有钱,背景再怎么了不得,住了宿也是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魏婴刚开始愁着脸不愿意洗衣服,就拿各种好处贿赂江澄帮他洗。他深知江澄好哄也难哄,找的礼物精巧并且新奇,诸如巴掌大的蝴蝶刀,可以即刻取色的荧光笔,在桌上走来走去的小机器人,或者星巴克很酷的隐藏菜单。


江澄开始给这些新奇玩意儿哄的很是受用。头几天还真帮他洗了两件,过了一段时间他自己也洗的不耐烦,让魏婴自生自灭去。


某日刚下晚自习,魏婴撒个拖鞋趴在阳台,望眼欲穿,就差拿个望远镜窥伺对面女生宿舍楼。江澄洗完澡,热腾腾地抱着衣服出来,随手拍了魏婴一下,问他在看什么。


魏婴斜了江澄一眼,少见地没理他,江澄莫名其妙,转身准备洗衣服,魏婴突然在后面喊:江澄。


干嘛。江澄回头,顿了一两秒,头上滴滴答答,这才反应过来他正好站在魏婴刚洗完晾上去的衣服下,这下魏婴姑娘也不看了,弯腰笑得肚子疼,还不要命地唱歌:


“那些年错过的大雨......”


江澄抱着衣服不好揍他,气的翻白眼:“你有毛病吧???!!!”


魏婴睡在江澄上铺,其实这个人睡着了就很安分,不打呼噜不磨牙,翻身也很少。不过少年一般精力旺盛,等宿管查完房,魏婴有50%的几率要做做妖。


“你做什么?”


江澄十分嫌弃地推钻进他被子里的魏婴。


“嘘,”魏婴把一只耳机塞进他耳朵里,“陪我看个电影。”


江澄不知道想了什么,皱眉啐他:“大晚上不睡觉,变态!”


魏婴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手指弹他脑门,笑到,“我是那样的人吗(江澄:可不是嘛),你想哪里去了,看个文艺片装装逼啦。”


江澄本来也睡不着,听他这么一说,有了点兴趣,暂且安静。魏婴耳机线短,他们年轻的身体靠在一起,交换体温。


看到一大半,魏无羡跟江澄咬耳朵,说阴阳怪气的粤语:“王菲好靓女。”


江澄学他:“系咩?我钟意林青霞多滴咯。”


他们就着“两个女主谁更好看”争了起来,刚开始还只是动动嘴皮子,一会儿就开始动手动脚。江澄怕痒,魏婴偏偏不饶他,两个人动静越闹越大,纷纷表示“女神是万万不可诋毁的”,眼看就要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隔壁床不耐烦地扔过来一袋杜蕾斯。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金孔雀身上怎么有这个?”
“......我怎么知道。”


江澄靠在魏婴手臂上,电影的背景音乐一摇一摇,昭示男女主的有缘无份。画面的暗色从江澄的眼睛里流过,像覆了层水光。魏婴低下头,喉结上下滚动,手指轻轻托起江澄的下颚,对着他的唇吻上去。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不是第一次接吻,也不是江澄第一次软在他怀里。他们在黑暗中温柔且湿漉漉地吻在一起,肌肤相亲,难舍难分,两米外是室友均匀的呼吸声。这种事情自然而然,好像自来如此,就该如此。他们今晚缠绵悱恻,第二天魏婴仍会热衷搜寻隔壁班花的微信,江澄也不会拒绝女生递来的糖果。


吻毕,江澄说:“我好饿。”

魏婴“啊”了一声,往回调进度条,“那我们再看看厨师沙律。”
“我要看炸鱼薯条。”
“好好,那就炸鱼薯条。”


高一第一个学期末会有一次文艺汇演,魏婴他们班抽到的是话剧,那种王子杀了恶龙救出公主的老套情节。刚开始定的王子是魏婴,结果魏大爷头拨的拨浪鼓似的,“别别别,我宁可上去独唱《最炫民族风》也不要演这个。”


班主任眼睛一亮,“那好啊,你上去独唱,咱班又多一个节目,多好。”


魏婴:“......”


最后他成功把王子的角色推给了江澄。


登台演出那天中午他们去试服装。魏婴穿上黑色风衣,收腿裤和短靴,再戴个尖帽子就能上去变魔术。从试衣间出来时正好和江澄打了个照面,江澄雪白的王子服花样更繁琐些,又是条条链链又是这个金纽扣那个银纽扣,胸口还打了个领结,可以说是很禁欲并且充斥gay气的了。


江澄愣了一下,随即嘲笑他:“你这样好像要去拐卖小朋友啊哈哈哈哈哈。”


魏婴居然没跟他斗嘴,抿抿唇,说:“你这样穿,还挺好看的。”


江澄眨了眨眼,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身上的链条哗啦啦响:“很热的好不好!”


江澄念台词跟谷歌娘有的一比,好在他长得俊,演技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英俊的王子抱着玫瑰和戒指,向公主诉说绵绵情话,江澄平平板板地背台词,“我美丽的公主殿下......”


演公主的女生脸红了红。


江澄继续面无表情地背:“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你你你干什么???!!!”


魏无羡穿着他的黑色演出服,望着江澄嘻嘻笑:“我可算找到你了。我的王子,跟我回家吧。”


江澄还没反应过来,魏婴拽着他的手腕就跑。台下鸦雀无声了半秒,随即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夹杂尖叫和起哄。他们在嬉笑声和明亮的闪光灯中跑,像一对出逃的情人,好像可以一直跑向时间尽头,没有什么可以拦住他们。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后台角落弯着腰大笑,笑得有回音,江澄拍魏婴的后背,话也说不清楚,“你....你......”


魏婴也笑,“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原来那是什么破情节啊,给老奶奶看吗。”


江澄又笑。


魏婴朝江澄打了个响指,道:“等我一会儿上去把歌唱了,咱们翻出去玩。”


江澄在空旷的后台等他,空调呼呼响,听着魏婴在台上唱。有了刚才那么一出,这位“黑马王子”的表演反响空前强烈。


“那些年错过的大雨
那些年错过的爱情
好像告诉你 告诉你
我没有忘记......”


十分钟后,两个怪异服饰蹲在学校墙下,黑色的问要不去喝酒,白色的说好啊。


金子轩在宿舍镜子前凹刘海,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也不看人,略微低头一看表,“回的巧,还有七分钟的热水,你们可以打一架再决定谁洗。”


魏婴跟江澄对望一眼,两人都喝的晕乎乎,魏婴说那一起洗呗,江澄没反对,由着魏婴勾着脖子往浴室走。


他们不是没一起洗过澡。时间所剩不多,魏婴还他妈要沾着泡沫动手动脚,江澄刚冲完的头发又给沾上了泡沫,气的他抬脚要踹人。奈何浴室地滑,给魏婴看准时机使了个巧劲,反把江澄摁在了湿冷的墙上,江澄还不死心,屈膝要顶他,魏婴坏笑着挠他腰上的痒肉。江澄扭着腰边躲边骂,魏无羡你有毛病啊!


他们莫名其妙地又吻在一起。


温热的水流经过两具年轻而滚烫的身体,经过他们的鼻梁,经过他们相扣的十指,像甜蜜染瘾的毒药。


差一点,差一点魏婴就要说出那三个字。


热火朝天之时,滴的一声,冷水当头浇了下来。


江澄骂了声日,可魏婴不让他走,一手箍着江澄的腰,抵着膝盖硬留他接吻。


墙壁是冷的,水也是冷的,世界唯有魏无羡是炙热的,火炭似的。


过后江澄拿浴巾擦头发,模模糊糊说了句:“有点冷。”


魏婴没放在心上,还回头抛了个娘兮兮的媚眼:“江妹妹,你就是那多愁多病身,我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江澄鸡皮疙瘩起了三身,塞上耳朵,说魏无羡老子真是信了你个邪,赶紧给我滚。


第二天相安无事。状况第三天才出现。


魏无羡先是见江澄伏在桌子上,以为他困,没理,在边上连摁笔都小声了点。过了会儿听见江澄蚊子似的嘤咛,还凑过去问他:“要不要吃糖?”


“......”


“什么?”


“.....肚子疼”


江澄小时候挑食,胃不好,从前就经常胃疼,后来调养了一段时间渐渐不再发作。这一次疼得措不及防。
魏婴一愣,“你又胃疼了?带了药吗?”


江澄摇摇头,唇色苍白的如纸,“我好冷,好冷,魏无羡......”


魏婴皱眉,伸手探江澄额头,滚烫,吓了他一跳,“你发烧了?!”恰时风扇摇头,带过来一阵冷风,见江澄发抖,魏婴又惊又怕,一边半抱着江澄,回头就骂:“谁他妈开的风扇!”


刚刚吵吵嚷嚷的课室突然静下来。魏婴平时一副多情风流的模样,此时居然恶的很有些阴冷。有人默默关了风扇,魏婴复又低下声,“先回宿舍?”


炎夏,魏婴不敢开风扇,给江澄倒了水,敷上冷毛巾,陪他在床边坐了会儿,身上沁出汗。江澄睡的迷迷瞪瞪,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过了会儿,金子轩也风尘仆仆地回来,魏婴问你来干嘛了?金子轩说阿离听说江澄胃疼,让我给送个药。


金子轩坐在床上喝冰水,拎一瓶在魏婴肩膀上碰了碰,“喝吗?”


魏婴接过来,说,等他好点,送他去医院。


金子轩笑,还好还好,我以为你要和他死在一起。


魏婴“哼”地轻笑,说我倒想。


高二那会儿转来了几个姓温的学生,看上去很有背景,古惑仔似的。不学无术也横行霸道,明面上挑衅暗地里还嚼舌根子。魏婴江澄早看不过眼,江澄想着他们反正没敢闹到自己身上,也不多评价,魏婴就不一样,早就计划着要使绊子。


结果魏婴出手稍晚了点,反倒温家的绊子先找上了他。


“你是没长眼睛,还是学校球场你家开的?明明我们先来的,凭什么让给你们。”


“笑死我了,你们打的这么菜,也好意思占场?”


江澄和魏婴对视一眼,心下明白今天这场是躲不过了。魏婴倒是跃跃欲试,“那好啊,比一场,谁输了谁让场,怎么样?”


魏婴打球很秀,他个子高,又是篮球队的,三分一投一个准,扣篮也不在话下。两边虽然以多打少,温家几个是一点便宜没占到。江澄也打的不错。带头的温晁一挑眉,突然伸手往江澄胸前蛮力推了一把,江澄一双杏眼猛然睁大,脚下不稳,一下子摔在地上。


“江澄!”魏婴手上球一丢,冲过来扶江澄,“你怎么样?”


江澄小声说:“脚扭了。”


魏婴皱了下眉。


“哟,摔了?江少,真没用啊。”温晁抱着球,笑得痞里痞气,往后撸了下头发。


“魏婴是有两下子,果然是校队的,我认了。可惜您个正统出身的,反倒成了拖油瓶。”


江澄垂着头,汗湿了校服,魏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发颤的肩膀。他知道江澄最恨被比下去。


“你看看你,好好一个富家子弟,偏偏天天带尊天外飞来的祖宗,什么都给这杂种野草比了下去,我要是你,早就不忍了。”


魏婴心里一紧,下意识想揍人,江澄突然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上去照着温晁的脸就是一拳。


“你他妈再说一遍!”


温晁骂了声娘,啐一口唾沫,冷冷笑,“你激动什么?哈?气我骂你还是气我骂他?江澄,你是不是住校住傻了,连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澄一下愣在原地,他不是不知道温家子弟从前顾着他的背景才不敢招惹,可如今外面是发生了什么,才让温晁如此嚣张。


“你爸,你妈,云梦江氏,哪个不是忙的焦头烂额,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哈哈,该打的官司,该陪的钱,也许还有该吃的牢饭,你们能躲过哪一样呢?”温晁轻轻笑着,目光冷冷投向魏婴,“还有你,我早看你不顺眼了。”


他们一行人就着上课铃悠哉悠哉地走了,江澄脚踝的伤这才开始痛起来,要不是魏婴来扶了他一把他可能要再摔一次。


“我背你去校医室。”魏婴说。


江澄趴在魏婴背上,侧脸贴着他的肩膀,闻到他身上的汗味。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瞬间仿佛岁月静好,却是风雨欲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的云梦江氏几乎倒闭,每个星期父亲看我们的眼神依旧严厉而温柔,只是多了分疲惫。母亲脾气日益不好,有一次突然闯进我们的房间,看到魏无羡在教我数学题,莫名其妙地把我吼了一顿,吼完又抱着我流眼泪。她的眼泪掉到我的手背上,湿热,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句话也不敢说。”


魏婴拍了他的同桌一下,“陪我去厕所。”


江澄说:“不去。”


魏婴说:“还有得你不去?给我过来。”


他们在男厕所最靠边的隔间,那里有一扇窗,散烟味最好,所以教导主任抓抽烟的一抓一个准。魏婴脊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手指夹着徐徐燃烧的烟。江澄手扶着他的肩膀,额头抵着自己的手背,半伏在他身上咳嗽。他刚刚就着魏婴的手指吸了人生第一口烟,烟味很是厚重,江澄咳得一抖一抖,眼泪都出来了。魏婴吸了口烟,闭着眼慢慢吐出来,问江澄爽吗。江澄断断续续地说爽,真他妈爽。魏婴点点头,把烟头碾灭在窗台,突然翻身把江澄摁在湿冷的墙上,发狠地咬他的唇。


他的另一只手沿着江澄的脊背,隔着温热的校服往上走,走过少年削瘦笔直的脊骨,最后手指插进江澄柔软的头发,说,别想那么多了,不会有事的。


“魏无羡当时跟我说,江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向着你的。”


“最后他没能参加高考。很唏嘘吧,努力了三年,那么好的成绩,一朝白白付诸东流。他骗我说只是出去走走,我说都要高考了你还做什么妖,他的语气还是很他妈的轻轻松松,说,就是压力大才走的嘛,江澄你就别跟着了,什么时候数学上130了再想着去玩吧哈哈哈哈哈。”


“他走的那个早上,四点多还是五点,我不太记得。白色衬衫配牛仔裤,旁边放着个大背包。他拉着我的手,我迷迷糊糊地问他干什么,魏无羡说,江澄,数学没有那么难的,你做题的时候不要着急,想想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做的,来来去去就那些。我的笔记留给你,应该有用。”


“我想他是不是有病,甩他的手,没甩掉,朦胧中感觉他牵着我的手腕,吻我的手指和手背。我实在太困了,转头又睡过去,醒来时,魏无羡已经走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世界上到底有什么可以诱惑到魏无羡,可以威胁到魏无羡,可以让他那么彻底地一走了之。直到今天,哈哈,我今天才他妈知道,原来我这拼死拼活的十三年,都是魏无羡替我偷来的。”


一直到魏婴的退学通知交到江澄手里时,十七岁的少年才发觉事态失控了。


他在灰色的城市森林里,在人流和车流,在漫漫尘埃和机械的喧哗中色彩艳丽地奔走,越走越迷茫。冷汗浸透校服,凝了又湿,江澄不敢想魏无羡去了哪里,身上带了多少钱,怎么生存下去。他在所有能想到的社交软件上叫他,疯狂地打电话。可是魏婴就像蒸发了一样,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天空雾蒙蒙的,江澄筋疲力尽,太阳半下山,晚霞温柔而冰冷。他在魏婴常去的网吧门口,靠着墙慢慢滑坐,觉得有点头晕,他望着眼前一片老旧地砖,头一次觉得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其实他和一只蚂蚁没有区别,不对,他还不如蚂蚁,蚂蚁都有朋友,都有家。手机电量也告急,呼吸灯闪着疼痛的红光。江澄一颗心逐渐沉进湖底,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翘了一天课,我看你怎么补卷子。”那边魏婴的声音微微沙哑,语气还要故作轻松。


“你......”


江澄瞬间红了眼睛,死死咬住食指指节,额头埋进膝盖,终于止住哭声没止住眼泪。手上的皮肤给他发狠地咬到渗血,可是肉体的痛感却没有那么清晰——天昏地暗中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一天日夜交替时,在地球的某一端,小孩子似的无声地哭,哭的那样狼狈,泪水不要钱似的流,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完。


魏无羡很有耐心,江澄听到他在点烟,似乎又闻到他身上的烟味,过了好一会儿,魏婴问:“好了吗?”


“你先回来。魏无羡,我不骂你。真的。你先回来,先回来再说......”


滴滴答答。黑暗压低,终于下起了有所预兆的一场雨。


“别哭了,江澄。”魏婴声音放柔,背景是同样淅淅沥沥的雨水,用他一贯哄人的语气说,“别哭了,别给姓温的看见,你还要打爆他们的。你好好复习,好好考。”


“你个傻逼!”江澄毫不犹豫地把他刚许的诺吃进肚子里,声音嘶哑而疲惫,“那你就这么跑了?啊?谁让你退的学?你个怂逼,你个叛徒,你他妈赶紧给我滚回来,我......”


“我不回去,”魏婴很平静,甚至十分温柔,“也许以后也回不去。”


江澄一天没吃东西,气的眼前发黑,地砖沾了雨变成深黑色,行人脚步匆匆,他在雨中握着手机吼,深蓝色校服沉重地贴着背脊,头发湿嗒嗒地盖着额头,雨水珠子似的从发尾一滴滴滚下来,“那你滚吧!魏无羡,你给我滚吧!”


“抱歉......”


江澄听都不听,扬手把手机扔出去,屏幕摔了个粉碎,雨水扑打上去,却还停留在通话页面上,一辆货车从上面撵过,科技变成废铁原来也这么容易。


再没人听见,车轮撵过的前半秒,手机话筒里隔着雨声传出来一声“我爱你”。


“十三年过的也轻易,回想起来才有那么点触目惊心。他明明说了不会回来,我也说了要他滚,可我还是疯了一样的找了他整整十三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三年可以由我这样疯的?我不知道。可我一辈子只能遇到一个这样的魏无羡。”


江澄不喜出席商界饭局,他原本胃就不好,早年重振云梦江氏时时常在这样那样的生意桌上喝到胃出血,好歹一顿顿熬过来了。往先是他和魏婴偷酒喝,如今是酒来夺他的命。江澄回想那段时光,指腹摩挲紫电,眼睛里只有冷意。


“十三年我无数次确信我恨他。我恨他轻率,恨他叛逃,恨他背信弃诺。我幻想过无数次再见他时的情景,我幻想我要怎样狠狠揍他。可我是个傻逼,重见他的那一秒,心里只剩失而复得的庆幸。”


烈酒也无味,美人也无味,唯有谈生意时江澄才堪堪打起一点精神,面上点头摇头,喜怒不形于色,心里暗自为云梦江氏打算盘。


空调风吹的他有点冷,江澄后悔出来时没带件风衣,饭桌上一个老板在讲荤段子,他也没兴趣听。人说苦难会改变一个人,江澄改变了什么呢?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倔强着,刻薄着,高傲着。孤独和炎凉让他更加强大。


“江总,”穿着短裙的秘书弯腰,靠近江澄耳朵,“外头有人找。”


江澄皱了下眉:“什么人?没看见这在干什么吗?”


小秘书为难了一下,“他说他想见您,还......还给您带了凤梨罐头。”


江澄脊背一僵,“你说什么?”


秘书没来得及重复,江澄已经推椅子站了起来,朝主人比了个手势,转身开了包厢门就走。


转角时江澄有点紧张,甚至有点畏缩,出了一手心的汗。他站在天台上,晚风萧瑟,远方灯火辉煌。十三年前还可以看见星星的,现在也看不见了。


肩膀上搭了一只手,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江总,吃不吃宵夜?”


江澄慢慢转身,腰抵着身后的栏杆,他看了一眼那人的脸,又迅速低下头,不知是哭是笑,只是努力深呼吸。


“初次见面,我是莫玄羽。”


江澄抬起头,扯着嘴角冷笑,语气刻薄的像冬天的刀子,“难听死了,你的名字难听死了,我信了你个邪的魏无羡,十三年了,你品味还是不敢恭维啊。”


“十三年了......”他的声音低下来,头也垂下,刘海挡住脸。肩膀轻不可闻地颤抖,像是想拥抱一下近在眼前的人,又像是想结结实实给他一拳。


“那天晚上下雨,他说送我回家,雨顺着窗蜿蜒流下,我的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我分明记得自己酒量不差,却醉的神志模糊。我问他,魏无羡,你过往说的那些话还算不算得数,他说对不起。”


“外面还在下雨,你喝成这样,要去哪儿?”


江澄扬眉,冷笑,刻薄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你管我?给我开门,我要下车。”


魏无羡从驾驶舱伸手来探他额头,江澄偏头躲开,魏无羡的手只好搭在他肩膀上。想了想,把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


“你记不记得,好多年前,也是这么大一场雨。”


江澄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稍稍安定,像是等他说完。


“我在被油烟味和尾气围绕的漏巷里抽烟躲雨,手里的手机是我全身最贵的东西,你在电话另一头,一个字也不说,我听到你那边传过来的雨声和机车车轮划过地面的声音,我原本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隔着好多个城市,但是我觉得很安心,有些话是不用说的,我知道你都懂。”


“然后呢?”


“然后你看,”魏无羡望向窗外,叹了口气,又笑了笑,“你看,现在也是这么大一场雨,你在我身边,我们都不再窘迫。但是我戒了烟,你也不会再为我流眼泪。你懂吗?”


咔的一声,魏无羡开了门锁。车内音响放起一摇一摇的轻音乐,很多年前的电影原声,他默默望湿水的车前盖,不再发言。


江澄披着魏无羡的外衣没骨头似的靠着车窗,衣服上不再沾着烟味。江澄两指圈着凤梨罐头,眯眼看保质期。他弯着唇没脾气地笑了笑。江澄的唇很薄,听说薄唇的人都薄情,还听说射手座都花心。


江澄慢慢说:“可是我现在醉了,魏无羡,你可以再吻我一次。现在。反正,明天我酒醒了就会忘的。”


“我不愿说我们之间有过爱情。爱情这两个字太轻薄。我宁愿说我恨他,也不想说我爱他。可我后来才知道爱和恨都是一样,不过恨的保质期,比爱稍长一点罢了。”


真是个冗长的故事啊。金凌侧躺,一只手撑着头,打了个哈欠,“然后呢?”


“然后?有什么然后?然后他洗掉纹身,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西装革履的,终于有点斯文败类的样子。我想嘲笑他,可是我比他更正经,更败类。我早就没资格了。觥筹交错,人来人往,白日灯光刺眼的就像一声声嘲笑。我终于看懂了那部电影,原来凤梨罐头也好,你我也好,世上没什么是不会过期的。往后我不会再恨他。他和别人牵手,喝酒,看电影,写情诗,接吻或者上床,都与我一点干系没有。一点都没有。”


他的烟抽完了,吐出最后一口烟斜雾横,烟灰一段段落在地上。江澄垂眸看金凌,又好像没在看他,杏眼半阖,眼神浸过酒一样的迷离,金凌回望他,过了会儿眨眨眼,先一个败下来。


“真的?可我今天分明见你......”


“见我什么?你小子怎么还没睡着,我都讲完了。是不是以为我今天就不打你?


你以往也没打我。金凌想着,江澄却已经熄了床头灯。金凌在黑暗中听见他起身,脚步疲惫地往外走,房门开了一条缝,光沿线透进来,金凌突然唤道:“舅舅!”


江澄立定,回头:“什么事?”


他逆光站着,身影料峭,看不清表情。金凌掀被子坐起来,道:


“舅舅,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向着你的。”


江澄没说话,手还扶在门把上,锋俊而默然地站着。金凌凝视他的身形,无端生出一种错觉——江澄好像笑了笑——苍白而安静,又好像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是连错觉也模糊,因为他记忆里的江澄是很少笑的。


“晚安。”他舅舅说,转身轻轻阖上门。


fin

装逼失败(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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